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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床实录:妇产科医生经历的艾滋疑云

妇产科高医生为我们分享了她的一个临床经历。

去年11月12日 17:45分,我和三名护士正在抢救一名山120急救中心接来的产妇。经B超、心电图等一系列检查,产妇胎盘前置,羊水浑浊,胎心心动过速,胎儿宫内窘迫,必须立即实行剖宫产手术。几经努力,总算母子平安,松了一口气的我们,看看自己身上、手上,防护服及防目镜上,血迹斑斑。

当产妇被推进病房时,产妇的丈夫激动地握着我们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

一周后,产妇因为经济原因,坚持要出院。我嘱咐些产后注意事项后,在离院通知单上,写上了“同意”两字。产妇的丈夫再次向我索要联系方式,我给了他手机号码。在病房的走廊上,这个男人奇怪地对我说:“医生,你们救了我爱人一命,这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以后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们一定要原谅我们啊!”

他这番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11月底,我被科室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他瞪了我足足一分钟,然后用一种似乎是装出来的平稳语气询问我是不是在当月12日,抢救过一名120急救车送来的大出血的产妇。我点了点头,随后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经多方核实,这名产妇是艾滋病感染者。”

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虚脱般地瘫软在沙发里,眼泪夺眶而出。

主任接着说:“现在,院方建议你们妇产科当天参加救助过程中的医生、护士,集体做一下HIV检测,然后休假在家,等待结果。我知道,艾滋病是有窗口期的,你们初检没有问题,最好也在家休息两周。记住,小范围通知她们。”

我挪动着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科室,小护士们蜂拥而至,询问我是不是要发奖金了,看着她们的笑脸,我觉得一阵阵心酸。

我把那天的三名护士叫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含着眼泪告诉了她们事情的真相。她们一个个抹着眼泪不知所措,有的急着就要去做检查,被我拦了下来;有的冲向洗手台,不停地用消毒液洗手,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刚刚还正常的人儿,一瞬间全变了样子。我握着她们的手:“大家冷静一点,医院明天会安排我们集体做HIV检测,我相信不会有事情。现在就当是放长假吧!”

当天晚上,我谎称加班,没有回家,在医院附近的一间宾馆住了下来。我一遍遍地回忆着当时抢救的细节,一遍遍地检查双手是否有伤口。想到那天产妇的血液喷射到我的防目镜上,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那天我的防护设备是不是完好无损呢?但是任凭我怎么努力地去想,脑海始终乱如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不可抵挡的寒意包裹着我……父母、老公、儿子的面庞,一个个闪过眼前,我却抓不住。我甚至开始考虑,如果真的感染了,留下什么嘱咐给家人。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捱到第二天天亮。检查结果,我们全部呈阴性。随即,院方安排了我们休两周的假。

我打电话叫老公来医院接我,在办公室里,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老公对我说:“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没事的。不要瞎想,回家休息吧。”我拒绝回去,见劝不动我,老公便给我找了一间宾馆,还从家带了手提电脑给我。他说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我。我稍稍安了心,至少,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害怕。

在宾馆住下来后,每天除了上网浏览各式各样关于艾滋病的帖子,就是给同事们发短信,询问彼此的情况。老公隔三差五地过来看我,每次他来,我都让他坐得远远的,仿佛自己身上就沾染了病毒一般。他走后,我一定会发短信告诉他:“回到家后一定要用消毒液洗手,把衣服换下来洗。”老公还好,最难受的是对孩子的牵挂。

儿子刚刚上小学,自打出生就没有与我这般远离过。自从我住进宾馆后,儿子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问他爸爸:“妈妈今天回不回来?”听到我还没回来,非常失望。有一次,他考试得了双百,老公一高兴就带着他来到了我住的地方,小家伙见到我,兴奋地往前扑,我见状赶紧往边上躲,结果孩子额头生生地撞在了床边上,一下子鼓起个大包。孩子爬起来,委屈地看着我:“妈妈,你是不是和爸爸吵架了,怎么不回家住,也不抱我了?”看着儿子,我的心像刀剜一样疼。我对儿子说:“妈妈现在正在生病,怕传染给你和爸爸,所以不回家住,等妈妈好了,一定带你出去玩。”儿子低头着,默默牵着他爸爸的手回家了。

关上房间门,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12月4号中午,曾经给产妇输过血的护士小张给我手机发了信息,说自己有点发烧。我一下子就慌了神,难道我们当中真的有人被感染了。我发短信给小张,让她先不要慌张,吃点退烧药,如果明天还不退烧,再想办法。晚上,小张给我打来电话,听筒里还有“呼呼”的声音。我隐约感到情况不对,便问她在哪里。话筒那端先是沉默,接着传来一阵哭泣,我拼命地朝着手机喊小张的名字,好半天她才告诉我,自己在护城河旁。

我赶紧冲出宾馆打车赶了过去。看见我来,小张一下子哭倒在我的怀里。原来,中午吃过退烧药后,她一直高烧不退,下午的时候,身上竟出了成片的红疹子。“我肯定是被感染了,那天只有我给产妇输血,我离她最近。我不想活了!”小张边说边往河边退,我一把拽住她搂在怀里:“傻丫头,别自己吓自己,说不定是其他的炎症呢!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受着煎熬,死也不能解决问题啊。我们一定要坚持下来,等复检结果。”

我带着小张到另一家医院检查,她只是普通的炎症,医生开了三天的液体。打针时,我向护士表明身份,要求自己操作。小张不肯,小声对我说:“高姐,小心啊!”我笑着说:“没事!”剩下的两瓶液体,小张带到我的宾馆房间里输完。三天后,她的高烧和红疹一起退了。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一天天,随着复检时间的临近,大家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

明天,就是HIV复检的日子。

突然,黑暗中手机铃声异常刺耳地响起。

我拿起手机,“喂”了一声。听筒那端传来低沉的男声:“医生,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那名产妇的丈夫。”瞬间,怒火油然而生,我冲着话筒嚷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爱人有艾滋病?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都在被隔离。”

那边好半天才缓缓地说:“可是你们还好好地活着,我爱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心里曾经无数次怨恨的这个人,带着他沉重的悲伤给我打电话,我无法说出其他抱怨的话,我的痛苦无法和他相比。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也很恨我。可是如果我当时说出真相,你们谁还愿意救她?我咨询过,虽然母亲得了艾滋病,但孩子未必会有,所以,当我媳妇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说什么也要生下孩子。谢谢你们让孩子看见了自己的妈妈。”

我忙问道:“那孩子情况怎样?”

“他在肚子里已经被感染艾滋病毒。”他的声音有些发涩,隐约在哭。

接着他问我要了邮箱地址,随后挂了电话。男人的电话让我久久不能入睡,“如果当时说出真相,你们谁还愿意救她?”这句话同时也在质问我的心灵,良久,我回答自己:我会救她的,只是我会更小心,防护措施更周全。

复检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全部呈阴性,可以返岗工作。

上班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产妇丈夫的邮件,这样写道:“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故意隐瞒,当我得知你们的护士为了挽救我妻子的生命,竟然主动献血的时候,我被感动了,尽管你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去做的,我依然感激。我的妻子自从被确认感染艾滋病毒后,生活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俩,此外,一片寂静。相信这种感觉,在隔离的日子里你们都体会过。如果,我们也能像正常的病人一样被人们、被医院所接纳,也许,在事发的那一天,我会勇敢地告诉你们,我的妻子是个艾滋病感染者……”

我走到窗前,回忆起被隔离的日子里,体会最深的是孤独,它渗透于我的血液之中,遍布四肢百骸,尽管我只是疑似对象。那真正的患者呢?除了病痛的折磨,剩下的恐怕就是被歧视的目光包围、被常人的冷漠噬咬。如果大家对艾滋病患者坦诚相待,或许这样的隐瞒根本不存在。因为,没有人真正愿意去伤害别人,特别是这个特殊的群体。

窗外,已经上班的护士小张正在和同事们拍照,暖暖的阳光洒在她们脸上。

我笑了笑,在一份志愿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志愿书的左端页脚处,印着一枚鲜艳的红丝带。#艾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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