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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石黑达昌:直到瞑目的短短瞬间

[日] 石黑达昌 著 丁丁虫 译

“听说樱山的废矿挖出了温泉,”神官吉田跨坐在门诊处的圆凳子上热心地搭话,“据说温度接近沸腾,镇上打算建个疗养中心。有了这么厉害的东西,以后就不愁了。”然而每个周末都会和他一起去旭川的赛马场扔掉三万日元的护工志信只顾心疼地嘟囔,和他完全说不到一起去。与志信这个女性化的名字相反,中山志信的身材很魁梧,又剃了个板寸,不过连我在内大家都管他叫志信。


吉田在挖竹笋的时候被树梢刺到了额头,伤口很快就肿得老高,过了很久还在流脓,抗生素也不起效果,就算缝上伤口,里面也都是积存的脓液,所以没办法,只能等它从底下长出肉芽。我在给他的伤口消毒,吉田斜着眼睛观察我的表情,问了一声:“老院长最近怎么样啊?”接着又说,“借了神社下面的公寓住下来的那个东京来的肋田,他买了老院长的车吧?”吉田身为神官,却把神社的树林和祭祀用地都推平盖了公寓楼,真搞不清到底哪个是他的本业。我那辆想出手的汽车也是他一转眼就帮我找到了买主。


“我告诉他在这儿没汽车可是寸步难行。不过那家伙也没个工作,怎么生活啊……难道说,柏青哥的老板这回送了个读书人来当探子?”


半年前,札幌的柏青哥老板买下了站前土地,想开一间卖赛马券的场子,遭到居民的强烈反对,于是派了个黑社会风格的男人住到站前旅馆进行交涉。


“明明你这个博彩神官也想当个柏青哥老板。”


正在绑绷带的志信难得地开了口。他因为用词粗鲁总被患者投诉。


“你蠢啊,人家在神社扔了那么多钱,买些从来不中的赛马券好歹也算偿还了。”


“说得真轻巧。不过真奇怪,为什么神社里面有马的祭殿,就没有其他动物的呢?按理说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应该平等对待才对。


“因为马能耕田什么的,别的动物不像马这么对人有用啊。”


“可马的神是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因为人就是神啊……所有生物,包括人,都只能向人祈祷。”


我到诊疗室旁边的药房配药。透过配药的小窗,我看见两个看过门诊在等雨停的老妇人正在和住院的金子女士聊天。


“恐怖活动真可怕,虽然和这一带没什么关系。”


“说到底,有人真的喜欢杀人呐。”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集体疏散的话题。“不是强制的。”金子的话让另外两人频频点头,看起来只有金子一人经历过疏散。


“只挑选了没有乡下老家的人,本来有兄妹五个,但真正疏散的只有中间的我一个。”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只让我一个人走啊。”


三个人的笑声在等候室里回荡。


“好玩吗?”


“还不错,爬山看河什么的。”


“还想再去一次吗?”


“哎呀,那还是不了。”


哗哗的雨声忽然变弱了。


“雨小了呀。”一个老妇人说了一句。虽然没人仔细听,金子还在继续说:“睡觉前会朝着父亲和母亲的方向说晚安……说起来,也有孩子会整晚地哭。”


“要是现在的孩子会怎么样啊。”


“是啊。”


两个人的心思已经到了外面,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雨停了吧?”一个人说着站起来。


“嗯,现在不下了。”


金子想说“弄不好雨还会下大”来挽留,不过两个人还是留下她向玄关走去。


志信对我说:“住处那边有人找你,好像是快递。”


我穿过游廊走到玄关。是大学医院寄来的包裹。


“吃的?”


女儿从里面房间冒出头来问。我暧昧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泡沫塑料里挖出来的是经过冷冻处理的试管。半年前妻子可奈子因大肠癌过世,她的大肠癌可能具有遗传性。制药公司联系了好几次,说为了研制新药,想要她的组织切片以便研究她的体质与抗癌药物强烈副作用的关联。从医生的立场来说,应该提供检体。而我最想知道的,是美绪会不会遗传这种癌症,要是能只知道我想知道的信息就好了,但那是不行的。一旦要检测研究,容易生的病、容易遗传给孩子的病等都会一目了然。一旦知道这些信息,我这一辈子就不得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保存在试管中的过剩的未来会成为一种负担。面对我的多次拒绝,充当中介的大学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组织切片,最终还是寄还给我。在美绪的凝望中,我想将它当医疗垃圾处理掉,但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一边在意着美绪的视线,一边将试管装进塑料袋收进冰箱深处。拿出来的试管表面黏了一层细细的冰霜,似乎要将检体遮住。


伴随着“与世长辞”这一平淡无奇的台词,与可奈子道别之后,天上开始下雨,随后变成了雨雪交加。自己身为丈夫应该最为悲痛,面对可奈子的家人,不必寻找任何作为医生的借口。


“她也算是幸福吧。”


隐藏在香烟的蓝色烟雾中,可奈子叔父的安慰令人窘迫。


“旁边的安原明明健康出院了啊……”


健康、出院……沉重的语言碎片沉淀在房间的角落,相互摩擦,发出咔嚓咔嚓的细细声音。同样的声音也能从因肺炎而硬化的可奈子的肺部听到。可奈子自己能听到那声音吗?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偶尔会发出“看见红云”的呢喃,随后睁开充血的眼睛微微颤抖。就算告诉她那是幻觉,她还是颤抖不已,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而颤抖,还是因为冷打了轻微的寒战。


高个子的牧师站在基督像前向我静静宣读:“请翻开《圣经》的第一页,宽恕你的罪孽。”硬硬的长椅对面,透过蒙着一层水雾的玻璃,雪花纷纷扬扬。我站起来吟唱赞美诗,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无数可奈子生前喜欢的红玫瑰包裹着她了无生气的苍白面孔,给她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被抱起来俯瞰棺椁的美绪合起小小的手掌,仿佛骄傲般地呢喃着“妈妈真美”。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说出再见,没有哭。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领我们出来捡拾白色的喉佛。被称为喉佛的部分实际上是第二颈椎,它因为形状像佛祖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的样子,所以被认为非常珍贵。我一边这样解释,一边把它轻轻放进箱子。祖父母也让美绪拿筷子捡了骨头。她全神贯注地把骨头碎片放进木箱,发出咔嚓咔嚓的小小声音。


可奈子非常讨厌医生这种没有休息日的工作。至今我还记得可奈子蹲在橱柜前,看着结婚时得到的一对杯子的碎片嘟囔说“这样一来就永远都是一个了吧”。现在想来,在她生完孩子发现大便中混有血丝的时候,恐怕癌症就已经萌芽了。而当时的我以为是大便太用力导致的痔疮恶化。后来发现大肠癌的时候,床上的可奈子哭得眼睛都肿了,责怪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我抱歉地说对不起。


TS-11是医院委托我进行试验的新药。它只在癌细胞中聚集,可以协助导入放射性物质,在癌症治疗上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效果。它只适用于复发的癌症,不过可奈子的癌症已经刺破肠道壁了,显然是复发的。我为了挽回之前的延误使用了TS-11,没想到几天后可奈子说呼吸困难。她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患上了重度肺炎,而为了治疗肺炎,又引起了肾功能不全。如同滚雪球一般接连出现的并发症还在继续。她听到护士站传来的对话中混杂着的“明明治好了”“失误”之类的词都会有所反应。后来上了呼吸机,她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的“弄错了”成为我的口头禅,其实并没有弄错。可奈子全身浮肿到连原先的模样都看不出来,各个器官逐渐衰竭。


如果没有试验新药的话,可奈子应该还和癌症共存着吧。制药公司声称一定比例的副作用不可避免,拒绝退让,到最后差点吵起来。我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写成的要求停止研发该药的论文也被教授退回。考虑到制药公司将巨额开发资金的一部分不断投入医院维持其运营的事实,这一结果也是必然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发表了论文,承担起在并不适用该药物的患者身上使用新药的责任,离开了大学。 建在山谷中的医院形如倒扣的杯子。我坐在诊疗室里,大学医院的喧嚣记忆忽然苏醒。台子上消毒器震动的声音传至诊疗机器,让我回过神来。每天应该在手术刀上努力保持平衡的我,心中盘踞着厌恶。时间轴的方向不知在哪里错乱了,周围时间的流逝非常缓慢,只有自己的时间在飞驰,仿佛老年近在眼前。啊,不,那不是感觉,而是事实吧。 卷起血压计长长的橡皮管,金属盒子的锁扣生锈了,反复压了好几次都发不出咔嗒声。这老古董快坏了吧,怎么都弄不好。喜欢用它的父亲大概半年前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起初是记性变得极差,想不起医院老病人的名字。志信给我打电话说老院长的样子很奇怪,我赶来的时候,父亲连我都不认识了。 早上看着擦身而过的电车窗户里黑压压的人头,我下定决心将父亲送进邻镇的精神病医院,然而这也迫使我不得不来继承父亲的这家医院。 一位中年妇女为了去配餐中心工作来这儿体检。固定表格上有一项是否患有皮肤病的项目。我请她摊开手给我看,她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来。干燥皲裂的破烂皮肤没有疾病,只有贫困生活的痕迹。看着疑似为骗取保险金来挂号的病人,志信一边嘟囔说又来了啊,一边在保险金的事故处理和生命保险的病历上盖章。志信的父亲也是为了保险金不断来挂水。他家有六个孩子,志信是老大。在为这些患者服务的同时,偶尔也会出现确实需要医治的患者。大家彼此彼此。 在满是生活悲哀的乡间诊所,做不了任何复杂的检查和处理,只能在无法确诊的情况下打针、开药,送去市立医院。休息日前一天的下午,因为诊所的药的价格比药店便宜,多了不少人来配药,很是热闹。急救车也不像以前那样来个不停。除去拨款和自己不领工资,父亲到底如何筹措资金,我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送去市立医院检查的患者,医院的最终结论是什么也没有。


“说是让我回到这儿来就诊。”


被推回来的患者一副抱歉的表情。我努力堆出笑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志信对着电话说了句“反正就是那样”,把电话听筒递给我。“你闭嘴!保险公司说了,不是市立医院就不能给钱。”我还没把电话贴到耳朵上,就听见金子的儿子在怒吼。


“大夫?我妈下个月想转到市立医院去。”


我明白他是刻意用了一种轻松的语气。医生必须对所有住院患者负责,不可能对患者说“抱歉,您的病情有点恶化,请去别的医院就诊”。这样的责任感迫使我不能置患者于不顾。只不过患者前面说的“大夫,您给我看病我最安心”言犹在耳,转过头的一声“可是”便仿佛鄙视一般绕梁不去。


下午很晚才来的铃木说是腹胀,想要再抽个腹水。但是抽腹水会导致蛋白质流失,病情更加恶化,所以正规的医生不肯给他抽。我应该也算是曾经在大学医院就职的“正规”医生,但是他难得来一次,只能象征性地抽了一管注射器的量。虽然铃木一边鞠躬一边感谢,但其实这在医学上毫无意义。


“为什么不全抽掉?”


连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的美绪都指出这个矛盾,我只能回答说,水里有很多营养,不能全抽。 住院患者的饮食清淡,不合孩子的口味。今天的菜里没有鱼也没有肉,美绪只在干烧茄子上稍微动了动筷子,裙带菜、煮菜梗什么的基本都没吃。从冰箱里拿了没吃完的鱼肉松撒在白米饭上,吃了一小碗。看她辛苦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可怜,于是带她去稍远一点的国道边上的餐馆吃饭。 座位旁边是个卡车司机,头上缠着头巾,正在吞云吐雾。杯子外侧全是汗。美绪一个吃的都没点,不知道是不是吃鱼肉松饭吃饱了。外面的霓虹灯把美绪的脸染成了红色。问她要不要肉饼,她摇头;问她要不要拉面,也摇头。 问她想吃什么,她终于回答说蛋包饭,但感觉她是明知这里没有才故意这么说的。这算是撒娇吗?借此拉近和父亲之间的距离?我告诉她没有蛋包饭,她嘟囔说要吃麦当劳。


“这儿肯定也没有麦当劳啊。等下肚子饿了我可不管哦。” 美绪只是低头摆弄黄色学生裙上的小猫嵌花,那是志信帮忙在市里买的。她忽然把穿着凉鞋的脚抬起来问:“拇趾外翻治不好吗?”


“怎么了?”


“妈妈说美绪拇趾外翻。”


看了一下果然是的。拇趾的第二趾侧有点向外侧弯。可奈子自己就有很严重的拇趾外翻,不过不知道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正在沉思这是怎么回事,美绪看到我的模样,似乎有点不安,把脚趾张开给我看,小声嘟囔“治好了”。


“什么都行,吃点什么吧。


翻了个白眼的美绪喝了一口果汁,放下沾着汗的玻璃杯,低声说了句“头痛”。问她哪里痛,她频频指向后脑勺。在回去的车里,她基本什么都不说,迎着车窗吹进来的风梳理自己的头发,很舒服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头痛。


回家之后,本来应该头痛的美绪飞快地穿过游廊,跑去医院,拉住住院的金子。


“说是想吃放砂糖的煎蛋卷。”


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飞快地倒进一杯砂糖搅拌,端着平底煎锅的把手,顺顺当当卷了个蛋卷。


美绪手上拿着汤勺,嘴里哼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曲子。看着美绪,仿佛可奈子还活着。


蛋卷一转眼吃光光,美绪拿出素描本和蜡笔,开始兴高采烈地画画。据说那是学校的作业。第一次涂出来的天空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鲜艳紫色。


“天空是蓝色的吧?


“也有看上去是紫色的时候,傍晚什么的。”


“夕阳是红色的,可不是这种紫色啊。”


“紫色比较好看。”


“老师会说这个不对的哦。”


“紫色天空好看,好看,好看。”


美绪继续给紫色的天空画上红色的云,好多云朵让整个天空变成了大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在早上的烈日照耀下,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趁诊疗的空当去给庭院里的玫瑰园做了中耕,又给玫瑰浇了水。“老大爷,这个要早上吃;这个药早上和晚上都要吃,记住了吗?”志信生硬的声音传来。园子里的玫瑰花苞已经很大了。连混在其中的虞美人一般的最早品种的玫瑰,也一轮一轮地盛放,像是由内而外地喷涌。这种花有着繁复的细节,但据说在植物进化树上的位置并不高。因为裹挟着寒流的海风经常导致霜害,有一户农家在茶杯山的山麓支起塑料大棚,开始了玫瑰栽培。不知道是不是凉爽的气候反而对花朵的生长有利,这里出产的玫瑰广受好评,许多农家都放弃了水田。 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个“悔恨者”。常常喝得烂醉如泥,气哼哼地说自己不该去管那个连市立医院的院长都放弃的剖宫手术。他把母子都救了下来,却丢了院长的面子,导致主任医师的职务被剥夺。不过之所以来到这个边远山村开诊所,还有一个原因是擅长膝部手术的父亲自己的膝部韧带也总是疼痛难忍。


交通事故的患者一送过来,父亲就拖着腿紧急处理。看着他的身影,无法帮忙的我心中满是身为孩童无能为力的悲哀。以为长大成人就可以给父亲帮忙的想法则像小时候玩的赛璐珞玩具,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褪色,反而是当年获救的孩子在农业高校毕业之后获得了准护士的资格,开始到这里工作。那就是志信。然而他的第一项任务却是给他母亲的口鼻塞上棉花。心脏病发作的母亲被送来这里时,身体已经冰冷了。


市立医院翻盖大楼的时候,大学医院定期会有医生过来。父亲的膝盖状况恶化,除了简单的伤口缝合,无法再拿手术刀,只能整天摆弄玫瑰。从还没长叶子的时候开始,他自院子里拖出长长水管的背影中便饱含寂寞,不过那也许只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顺着拱门状支柱爬上去的玫瑰香气浓得呛鼻,它们像动物一样贪求水分,就连休眠期间根部也在旺盛地活动,一旦水分不足,枝条表面的颜色就会变得黯淡。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连费时费力的玫瑰园都继承下来,脱了汗衫去摘开败的花,流成线的汗水一直淌到胳膊上,又滴了下去。穿过树林吹来的风里能感觉到山那边的海的嘈杂和潮水的清香。不经意间来访的放松让人对工作心生气馁。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过某处海边。明明没有沙滩,却记得自己抢在海浪拍打之际堆出沙山,那大概是我的大脑自顾自创造出来的记忆。去过的海岸只有高高的断崖,那里建不了渔港,也建不了海水浴场之类的高级场所。


喧嚣声远去,我站起身,将酸痛的后背尽力伸直。来取药的患者们打招呼说着“照顾花和照顾人哪个更麻烦啊”“浇水太多根可长不好哦”,我满脸堆笑一个个回应。用汗津津的手臂擦拭额头汗水的时候,我看见天空中涌来巨大的积雨云。


放学回来的美绪泡在诊疗室隔壁的病房里,欢欢喜喜地叫着“金奶奶,金奶奶”,黏着金子不走。金子虽然没什么精力,但还是教她儿歌,拿手工缝制的水滴图案小布包和她玩。美绪用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心脏手术的缝合口,问:“不痛吧?”反过来也很自豪地说着“你看,你看”,把自己额头的伤口给金子看。她从台阶上滚下来的时候哭个不停,用整形的细线缝合之后还是留下了疤痕。我对可奈子解释说美绪就是这种疤痕体质,但可奈子不听,一直认为是我的缝合方法不好。


告诉过美绪这伤口不应该给别人看,但她还是喜欢把柔软的刘海撩起来,是因为想看别人的反应吗?


门诊结束之后,我把椅子放到诊疗桌的旁边,让美绪来做一年级的算术和汉字练习。看她把上课教的原本不明白的东西一点点变成自己的理解,这个过程很开心;不过反过来刚才还做对的地方后来弄错的时候,又忍不住站在家长的角度训斥她。她说自己头痛我也没在意,顺着怒气就训了一句:“小孩子不会头痛!”随后就有点后悔,我换了温柔的语气:“这样子跟不上市里的孩子哟。”


“老师说我做得很好的。”


看到美绪眼里饱含的泪水,我意识到自己也许是在训斥那个独自被丢在乡下的自己。以前对孩子毫不关心,现在又急躁地想让她变成自己心中希望的模样,我对自己的心理变化也感到无法理解,抱起她轻盈的身子走到院子里。


以前公寓窗户外一户户灯光里透着的寂寞感,在这里也都感觉不到。虫鸣声包围的空气很浓密。从清晨开始出现的花蕾已然盛开,粉红色的花朵肆无忌惮地挥洒芬芳。头脑中又响起那种沙沙的声音。小时候一心想把仿佛可以划开手指的花瓣收作自己的东西,还因折下花枝被父亲斥责,但玫瑰拿到手上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


“哪朵最香呢……”


美绪挣开我的手臂,热心地来回嗅,结果找到了一只黑猫。附近树林里似乎有个猫的墓地,以前就经常有又脏又瘦的或者拖着一条腿的猫过来。父亲曾自嘲地说明明连生病的猫都还没来过。美绪一跑过去,猫就钻进黑暗的缝隙消失了。


“是只老猫吧。这附近有个只有猫才知道的猫墓地。”


我这么一说,美绪眨巴着眼睛直喊“想看”。


“猫能活多久?”


“大概十年吧。”


“猫的寿命很短啊。”


“不过猫说不定没有时间概念。”


外面传来消声器发出的尖锐排气音。我转头去看,只见卖给肋田的那辆原本属于父亲的白色汽车停在那儿。


父亲本来对车没什么兴趣,可是某一天突然把这辆三十年前的二手车送去旭川进行全面修理。“这大概也是老年痴呆的一种表现吧。”志信曾苦笑着说。又是订购部件,又要专门订货,忙来忙去都到了下一年的车检。有棱有角的箱型外观简直像是外国车。


年代久远的车里,连头靠和安全带什么的都没有,但内部还是全部用不相称的崭新人造革换过,只剩下可以看到裂纹的仪表盘。要把咯吱作响的变速杆推到一挡的位置需要费不少力气,接触不良的方向灯倒是能亮了。开在砂土路上时方向盘会剧烈震动,无法控制,想去什么地方就算拿鼻子顶着都没用,但是一旦放弃,方向盘忽然又会变得灵活,简直像活的一样。只要开到60公里,不但会感觉速度飞快,异样的紧张感也会随之产生。买走这个崭新古董的肋田真是我的救世主。他现在好像没工作,问他在东京的时候在哪儿上班,他说是在制药公司,但是再多就不肯说了。我理解他的心情。有时候会有一些抛弃打工生活来到这里的人,都不愿谈起过去的经历。


穿着夹克、戴着毛线帽子的肋田朝我们挥手,向我们喊“晚上好”,从车厢里卸下裹着毛巾的白色天文望远镜。许多年前,这一带曾被当作日本最美星空出现在明信片上。肋田差不多每周都会到这儿用望远镜观察星空。


“你知道猫的坟墓在哪儿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星星的坟墓。”


“哎,在哪儿啊?”


“有很多很多。那边黑黑的地方肯定就是。”


肋田用戴手套的手指向天空给美绪看。


“有个叫黑洞的东西,什么东西都会吸进去,它就是星星的坟墓。”


肋田寻找的是与黑洞相反的白洞,据说是会将一切东西都喷出来的魔法口袋。我曾经问过他白洞看上去像什么,结果被他嘲笑说“还没有人看到过呢”。


“今天的云很罕见。你看那个向下伸出的叫漏斗云,会变成龙卷风哟。白天在海上形成,登陆上山之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有片云从积雨云的正中向下伸展,像是龙卷风的下半部分被切断了的模样,云中间有个空洞,旋涡中心闪着蓝白色的光。


“简直像是手术刀切的一样。”


“手术刀吗……我一直有个疑问,医生第一次做手术是什么样子?”肋田问我。


“老师在旁边监督,自己一个人做,成功做几次之后就是专业医师了。”


“一开始的患者不愿意吧?”


“嗯,不过我们不会说,他们也不会问。”


“……”


“嗯,算是欺骗吧。”


“大夫您真正直,难怪这么多病人都来找你。”


“唉,现在可是专科医生的时代,大家都去市立医院和大学医院,不想来这样的地方。”


“专科医生哪里厉害呢?”


“在小范围里反复做同一件事,就可以机械性地完成工作,所以不管诊断还是治疗,错误率都会降低。比起人,大概机器要更厉害吧。”


“确实,就像打棒球一样,每次都能投到同一个地方的人很了不起。还有法庭审判的时候,人类的暧昧也很讨厌啊。”


肋田说话的方式好像预先知道答案一般。夜晚的山里露水很重,一会儿就会沾到望远镜的镜片上。肋田一边拿天鹅绒布擦拭,一边嘟囔说冷了就没有云了。漏斗云上落下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滴在脸颊上。


窗户一直到半夜都被风吹得响个不停。不知道是不是太累的缘故,被自己的鼾声吵醒了好几次,但是分辨不出嘈杂声音的来源。反复梦到自己手术前明明洗了手,却总是不小心碰到什么地方,不得不从头再来。后来又做了海的梦,面对朝阳,海面上泛起金色的波纹,无数的光芒喧闹不已,波浪沉默而不悦地不停翻滚。银色交织在金色中,时间与空间逐渐融化。波浪的裂纹上漂浮着一只少了一条腿的猫,它望着我,像是民间工艺品一样慢悠悠地左右摆头。


毫不留情倾泻在脸上的朝阳让我睁开了眼。即使出了门诊,仿佛远处传来的波浪声一般的耳鸣还是挥之不去。


“点滴是不是比平时快啊,哎,大夫。”


松本让志信稍微把速度调慢一点。她从处理台上起身,推开起了水雾的窗户,嘟囔说“开得很漂亮啊”。她在医大动过乳腺癌手术之后,一直来这里挂营养液。


松本小学时候转校到这边时,无论是用开裂的汤勺背往面包上涂黄油的行为,还是洗脸时用嘴叼住手帕的动作,都展现出习惯都市生活的女孩形象。她学习很好,三级跳很拿手,常常邀请我去她家里玩大富翁游戏,那已经是大人的游戏了,而且用搅拌器制作的香蕉汁也是不同寻常的味道,特别是对习惯了在橙汁里添加甜蜜素的舌头而言。伴随着对她的憧憬而产生的对都市的向往逐渐膨胀,最终超越了淡淡的恋爱情愫。当儿子终于说服父亲,得以不再遵循他为自己规划好的以乡村医生终老的人生路线,转而投宿到东京叔父家里的时候,她对我而言,已然不再是特别的存在了。


松本的丈夫正一也是栽培玫瑰的农人之一。我观察他的表情问:“差不多该追肥了吧?”正一几乎每次都会陪松本来医院,挂水的时候轻轻摩挲她的后背。他摇摇头,告诉我说开花的时候施肥会扰乱花朵本来的形状,所以还是等花谢了再施肥比较好。随后他又建议说应该早点摘蕾,因为抑制花朵数量能让花开得更大。


“摘蕾这种事不好下手吧?”


松本这话算是说中了,我只能苦笑。既然是玫瑰园,花就算小,只要开得多,也是不错的。这个意见更适合我。


挂到第二瓶的时候,我看见正一从卡车车厢后面嘎吱嘎吱卸下来什么东西。


“我想有灯会更漂亮。”


正一笑着咚咚地敲窗户,在玫瑰园的四角插上高高的棍子。一阵当当响声后,五排花坛各自堆了一堆缀满小灯泡的线,缠在方形木棍上。地上拖出绿色的电线。


他用了三块接线板,穿过窗户的缝隙,把电从医院里引过来。插头插好的刹那,地面在橙色的灯光中浮现出来。寒冷黄昏中,玫瑰花瓣的颜色更艳了一层,蓝色的影子轮廓格外显眼。


一大早起床跑去院子的美绪哭着跑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


“金奶奶没起来。”


美绪焦急的一句话让我来不及换睡衣就赶了过去。金子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只有头偏在一边,鼾声大作。翻开眼皮,瞳孔的焦点对不到一起。失去力气的金子身体背起来出乎意料地沉。这里连检查设备都没有,只能先打个点滴看看。幸好脉搏还很稳定,我叫了救护车。


“金奶奶要死了吗?”美绪不安地问。


我回答说可能是大脑的血管有问题,不过不知道这个说法她能理解多少。看着美绪一脸惊讶的样子,我指着她手背上浮现出来的青色静脉给她看,她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盯着自己的小手。


“为什么会有问题呢?”


“不太清楚原因。”


“没有原因?”


这种语气和可奈子听我解释疤痕体质的时候非常像。在美绪抬头望我的眼眸中,我看到了呼吸痛苦的可奈子诉说“要死了”的样子,不信任的芽根深蒂固。“原因是有的,只是爸爸不知道。”我换了个说法,但是美绪依旧皱着眉头。


傍晚时分,市立医院打来电话通报金子的情况。主治医生告知的病名是脑干部出血,因为是关乎生命的部位,不能手术,只能采取任其自然发展的方针。


“现在内科没有病房,能不能还是先在您那里住院?”


主治医生委婉地要求把她领回去。我知道,没有治愈希望的慢性患者优先级很低。


“哎,又回来了?”


大约是想到多了照顾人的活,志信一脸不耐烦,不过还是一个人把救护车送回来的金子搬到了病房。和他擦身而过的是又来抽腹水的铃木。看到比自己更严重的病人,他的眼里刹那间闪过轻蔑的神色。当我以营养状态恶化为由拒绝给他抽腹水的时候,他很不高兴,摇晃林立在担架上的各色点滴瓶。为抽取空气而扎的针上滴下液体,落在脸上。


金子嘴里是支持呼吸的呼吸管,脖子上是输营养液的点滴管,下面还有采尿用的尿道管……好几根软管垂在身边,金子像是贴地爬行一般地活着。1小时80毫升的营养液从吊起的瓶子进入血管,标准的50毫升左右的尿液通过导尿管流入地上的尿袋。相差的30毫升变成汗水蒸发,升到空中变成云的碎片。沉默寡言的儿媳在旁边照顾着。我发现自己的白衣染了血渍,不记得在哪儿弄的,任它沾在上面慢慢变黑。


自动血压计的警报响了,不过只是暂时的异常,很快又回到了正常范围。陷入昏睡无法醒来的金子估计听不到这个声音。她应该连时间的感觉都没有了,不断投入的升压剂,只是为了延续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而已。抱有中止治疗的罪恶感帮助患者的医生,能做的只有等待“适当的时候”。


“下个星期天,到山顶上看看山那边的海吧。”松本夫妇邀请我们一起去郊游。美绪一开始讨厌去黑暗的山上,请了肋田她才同意。松本快要去大学医院化疗了,她干劲十足地说:“不铆足体力可不行啊。”


志信在医院留守。一行人沿着国道走了大约20分钟,进入砂土登山道。美绪又跑又跳,浑然不知接下来还要攀登长长的山路。红色的小花开满广阔的草原,远处新绿的山峦层层叠叠,仿佛挂历上的美景照片。


山路很快就变成陡坡,高大的树木覆满天空,脚下是湿漉漉的黏土。尽管也有干燥的地方,还埋了圆木当作防滑台阶,但在山崖上还是差点滑倒。


“这是榉树,那是栎树。”


肋田边在前面开路,边向跳起来够叶子的美绪说着。我的腰突突地疼,不知道是不是在诊疗椅上坐多了、运动不足的缘故。回过头看到和正一手牵手的松本正在用毛巾擦汗,满脸泛红。


一行人勉强赶在中午之前来到北面斜坡,这里的山势舒缓了些,还有间滑雪小屋。我们在屋外圆木做成的桌子上摊开饭团,眼前展开的积雨云和凉爽的山风让腰痛稍微缓解了一些。肋田说传闻对面山谷有怪兽,正一附和说是。松本悄悄把药倒进喉咙。


我们再度出发,走到腐叶堆积的道路上。松本说腿疼,她特意买了双新鞋,还没穿合脚就跑来爬山,走了这么多路,脚后跟磨出了小小的水疱,越发疼痛难忍。看样子爬到山顶是不行了,正一说改到半当中的山脊吧。这个提议让我如释重负。松本虽然抗议说稍微慢点走就没事,但接下来又走了一个小时,仰头望山顶的角度还是没什么变化,也只能放弃。透过树叶的斑驳阳光已经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据正一描述,山脊虽然没有山顶那般的绝色美景,也能看到南侧斜坡外大海化作山阴的景色。在岔道口我们放弃了难以捉摸的山顶小径,过了标志之后,纤细的登山道更狭窄了一层,差不多快变成兽道了。尚且明亮的天空滴滴答答落下来的小雨一转眼就变成了倾盆大雨,大家只有靠肋田按人数拔的蜂斗菜叶子当雨伞。众人一同躲在脖子上裹了红布的祖道神石像所在的树下,树叶间还是有大颗大颗的雨滴砸下来。


雨终于变小了,黑沉沉的雨云飘过去,天色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一看手表已经四点。松本说无论如何都要爬到山脊,语气比要爬到山顶的时候更倔强,她拖着右腿走在前面,嘴里不停地说那景色肯定很美。肋田在稍后一点的地方紧跟着。松本最终还是听从了肋田“不看脚底下会很危险”的劝告。


“我不想沿爬上来的路下去。”


因为松本的话,正一选了一条树木较少、视野开阔的路。可那是一道砍伐掉树木后的斜坡。


“后面都是秃山。”正一笑着说。


一行人辛苦半天才爬到这里,乘着下面吹来的风下山时却很轻松。没有余暇去看零零碎碎的风景,一口气爬过滑雪小屋的时候,光芒将云层和山峦都连起来了。


“眯起眼睛能看到彩虹哟。”肋田告诉美绪。


“真的哎。”


松本也在旁边抬头望天,眯起眼睛,透过睫毛上沾的水珠可以看到圆圆的彩虹。


背后的汗水变得干冷,由积雨云化成的大片碎云被冷冷的夕阳烧成红色。我站着看了一会儿美丽的晚霞,梦中在田间小道奔跑的记忆苏醒了,不过如今已经无法再将晚霞当作特别的存在了。


走在旁边的肋田在脸前挥了挥手,低声说了一句“好痛”


“怎么了?”


“被马蜂蜇了。”


转头去看,他的拇指根部肿了起来


“别拿手挥就好了。


肋田朝旁边有个树洞的歪脖子树踢了一颗小石子。


“也有人被马蜂蜇死啊。


“那些都是第二次被蜇的时候发生过敏反应了。”


“那我下回被蜇就危险了?”


“说小心一点,可能也没用。”


“我可不想被马蜂蜇死……动物最好的下场大概还是自然死亡吧。”


我们默默地走了半晌,只是为了赶走疲惫。


“有个先天性肝功能不全的朋友,没等到肝移植就死了。”


肋田忽然说。为了不在泥土潮湿的山坡上滑倒,他紧盯着前方。


“大夫也做过移植手术吗?”


“没有。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做不来移植所以不习惯做移植手术,还是因为不习惯做移植所以不想做……”


周围逐渐变得朦胧,不知道是阴雨的缘故还是天色晚了。原本打算下山时观赏的树木的色彩,也染上了从树木阴影中渗出的夜之黑暗。


在斜坡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个平坦些的地方有块小小的墓地。十块墓碑肩并肩排在一起,都是同样大小的平坦花岗岩雕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墓碑上面还印了死者的黑白大头照,而且看上去全是外国女性。


“这是什么?”


我这么一问,正一告诉我:“那是从俄罗斯嫁过来的人,死后土葬在这里。”


“这是个小小的外国人墓地,那边的习俗就是在坟墓上印照片,或者竖铜像什么的。”


在地下木乃伊化的遗体仿佛正在向我微笑。


“猫的坟。”


美绪说了一句,我们凑过去看。贴在墓碑下面的是睡觉的猫,似乎是家猫。像是女主人的长发女子正用射线一般的眼睛盯着我们。


“大部分都来自切尔诺贝利旁边的村子,都是年纪轻轻就死了。据说到现在靠近骨头的话,检测机器还会咔嗒咔嗒地响。”


对于正一的描述,肋田一边低声说“不可能的”,一边凝视着照片上的女子。


离开的时候,我又回了一次头,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死者的时间沉淀在那里。


如果作为机器,金子的状态是稳定的,受控的血压稳定在某个范围。生命变得风平浪静的她,恐怕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平稳的生理状态。听诊器中的心脏音没有异常,她以前常常抱怨的腿部浮肿也消失了。其沉默寡言的儿媳手脚虽然麻利,但不管我怎么解释过去一天的情况,都只会说“啊”“是”,不提任何像样的问题。换过尿布、擦过身体,志信不耐烦地低声嘟囔“差不多可以了吧”。虽然我为此也批评过他,但说实话,在金子的儿子基本不露面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治疗到何种程度。


“志信,金子的老妈是脑死亡吧?”


对吉田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敷衍语气。


“嗯,说起来是靠插管维持生命,不过,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大夫认为呢?”志信把这个问题丢给我。


“虽说没有意识,也不能说是脑死亡。”


“那她也会疼吗?”


“是啊。”


“果然。”


“怎么了?”志信问。


“没什么。我妈也是脑中风死的,和她很像。”


吉田的手放在膝头,捏了捏裤子的褶皱。


“不同的人情况不一样的。


我慌忙加了一句。


“你们这些大夫啊,总把个体差异挂在嘴边,可是开的药都一样。”


吉田的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笑。


松本打我的手机,问我要不要带美绪来夜市,让我想起白天吉田说过今天是神社的年度大祭。我开车穿过空荡荡的站前转盘,广场正中间竖着从外国买来的大钟,据说是为了吸引游客。六点整的干涩报时声哐啷哐啷的,我告诉美绪每逢六点和九点都会响,但是没有回答她“为什么”。满是尘埃的神社大道两旁排列着大祭的灯笼,大祭似乎已经结束了,卖棉花糖的、卖小点心的,都只剩下摊位的骨架。


“大夫,这儿。”


顺着招呼声回头看去,松本蹲在捞金鱼的摊子旁边,碗里已经放进去好几只。执行委员正一和商店街的人放烟花去了,让松本帮忙照看捞金鱼的摊子。她把勺子递给美绪,自己也拿了一只,教美绪怎么捞。不知道是天生灵巧还是松本教得好,美绪漂亮地捞起小小的一尾。那只金鱼的鱼鳞稍微有点剥落,尾巴直弹,很活泼的样子。美绪把它放进塑料袋的时候虽然很骄傲,不过看到它浮在水面上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又担心它会死,不肯收下。我催她说这条鱼很健康,放进水槽就没事了,但是松本在旁边帮腔说死了就不好了,结果美绪又把金鱼放回去了。


松本收了摊。我们和她一起走到神社事务管理所,红着脸的吉田正在那里。


“这伤口能不能好啊……志信那小子说能好。


他穿了一双草鞋,啪啪地敲自己的额头,显然已经喝醉了。


“大夫说的没事都是骗人的,神仙也是骗人的……哎,这就是善意的谎言吧。


说完这句,他便和五金店的商业街会长矢野说起肋田的传闻。据说有一天肋田不在家的时候,煤气报警器叫了起来,进房间一看,里面都是些实验室里才有的药瓶、天平什么的,还有小储气罐。玫瑰栽培也会用到药瓶和天平,戴了有色眼镜去看人,看什么都会觉得奇怪吧。吉田像是捕猎巫女一样兴奋,对矢野说还想趁肋田不在的时候再进去看一次,请矢野一起帮忙。矢野掏出记事本,结果赛马券一起掉了出来,话题立刻就变成下个星期天哪匹马最有可能跑赢了。关谷农场的马好像来神社做了必胜祈愿,两个人开始讨论马的毛色如何如何、家系如何如何、营养如何如何,还拿出记录来。


正一他们回来后会收拾场地,我丢下一句“喝醉可以,别把自己摔伤”后便去找松本。作为捞金鱼的答谢,我开车送她回家。


昏暗的道路两旁有一粒粒的光点,水田里映出细细摇曳的月亮。穿过水田,沿路的低矮白杨树深处,中学的门柱散发着白光,上学时候的木造校舍已经变成了钢筋水泥的建筑。


“以前的学校五年前坏了。


松本说。我虽然知道,不过还是说“这样啊”,稍微表示了一点惊讶。这也算是我长时间离家之后的义务吧


沿着舒缓坡道开到头的时候,从草丛里跳出不知道什么东西。我感觉轧到了,好像是小动物,大概是被灯光照到的狐狸或者猫。我对两个人说了声“我下去看看”,然后把车停在路边观察车底,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到了烧山的时候了。”


我在汽车周围梭巡的时候,松本也下了车,对我说。为了防止梯田遭受霜害,人们会把蒿草、旧轮胎什么的堆积起来点燃,在这一带将之称为烧山。在我的想象中,无数的烧山堆井然有序地排在田地里,沐浴着银色的月光,约三十年前有关烟雾气息的记忆被重新唤醒。


“还记得以前我们玩捉迷藏一直玩到烧山都烧完了吗?家里人气得要死。”


松本的肩膀小小的。我好几次想伸手去搂她的肩,半途都放弃了。忽然间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在她的背影中寻找与癌症复发患者相称的悲哀,像是在寻找自己的处所一样。我用力握住她的手,手上满是汗水。夜露打湿了空气,远处有人在喊妈妈。被丢下的自己孤身一人,至今还藏在烧山的阴影里。


“能治好吗?”


我不得不沉默。


“心想不能事成,真寂寞啊。”松本开玩笑般地说。


“哎,反正谁都会……”她故作轻松地说,可是说到一半停住,随后接了一句,“也不是谁都会啊。


远处的钟声悠然响起。


尾灯将松本的侧脸和胸口都照成红色。她直直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嗫嚅,没有声音,仿佛在从无法交流的另一个时代向我诉说什么。低沉的钟声再度敲响。


金子的血压缓缓降低,正提醒儿媳说可能会突然变化时,血压又恢复到原先的水平并稳定下来,明明什么都没做。更神奇的是积存在咽喉部位的痰液也清了,呼吸音也一反常态,十分平稳。没有其他患者需要担心,我从窗户望出去,看见快要凋谢的夏日玫瑰伸展枝条,想起差不多到时候了,去玄关的杂物箱里找父亲的枝剪


正一给我的书上说,现代玫瑰和野玫瑰的原始品种不同,后者只要简单修剪就可以了,但前者如果不仔细修剪,秋天的花就开不好。而且如果枝形杂乱,通风和日照都会受影响,也容易产生虫害。我埋头向内侧修剪枯萎和有伤的枝条,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剪了不少,有些枝条上的芽长得还不错,不禁有些后悔。花枝剩了三分之二左右,我小心翼翼地顺着发芽的方向斜斜剪下,又想这回是不是太小心了,必须剪够才行。


“大夫对下回开的花心里很有数啊!”志信朝我招呼说。


“嗯,差不多吧。”


“不剪会怎么样?


“花枝得不到营养,只能开小花。”


“剪断的地方不会有细菌进去吗?”


“花和人不一样,没关系的。”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心里也没底。脖子有点痛,仰头看天,几重卷云的天空清澈透明。


邻镇的医院外面贴了故意做旧的花砖。我来到走廊尽头推开门,颇有开放感的房间里日光明亮。父亲在里面。看到由护士领进来的我,父亲问了声:“哪里不舒服?”哦,他今天在看门诊。


“能治的就治,治不了的就治不了。”


“没什么大碍,他就是过来向医生问问情况。”


我有些反感护士稍显轻佻的打趣回答,径直说出自己自作主张把车卖了的事。


“虽然有人说医生的诊断一半都是误诊,但还是要好好治。”


我解释说不开的车放在家里也是白占地方,但是没人理睬。我又说起打理玫瑰园的事,美绪插进来说:“我看到猫的坟墓了。”


“猫死之前会来吃玫瑰。”


“猫会吃玫瑰?”我吃惊地问


“拼命地吃玫瑰。”回答非常干脆。


“为什么?”


“时间会变得非常充裕吧,充裕的话就会轻松。”我的追问得到这样的解释。随后又被斥责:“大家都开始拼命奔跑的时候,你不也只能硬被带着跑起来吗?”


父亲从我带来的水果篮里拿出橘子吃了起来,然后切了个甜瓜,和美绪一人吃了一半,葡萄连皮都吃了。但是我要削苹果的时候被拦住了。


“那是给老鼠的。”


“老鼠?”


“实验中被杀死的老鼠,给它喂大红苹果当祭品。”


父亲盯着苹果的眼神非常认真。小时候我听说父亲对园艺的兴趣是从战争时期的毒草研究发展来的,据说曾经给实验老鼠喂过蘑菇,不过没有研究出任何成果就结束了。


“是这个苹果吗?”


“是啊,苹果。连核都啃。”


“……”


“植物毒素变成抗癌剂了。毒气也变成抗癌剂了。


不知为什么,父亲挺起胸膛说着,很自豪的样子。这么说来,父亲喜欢纪念安妮·弗兰克的玫瑰品种,特意引来栽培。我回想起老年妇女们在门诊处开心地聊集体疏散的事的情景,也许对于父亲那一辈的人来说,聊战争的话题是有趣的事。


“提纯技术越来越进步,效果也越来越强。”


父亲通红的脸颊在柔和的日光下显得很明亮。


修剪之后大约两周时间,不知是不是总有温暖日照的缘故,颜色渐浓的硬芽逐渐开始膨胀,叶子也伸展开来,根部活动越发旺盛,不得不浇上充足的水分。有足够的日照,枝条上的新芽也发了出来。不过按理说顶上应该有花芽的,但是一直都没长出来。无奈之下,只有趁诊疗的空隙把长了一两片叶子的枝条剪掉,美绪黏着我说玫瑰总是剪来剪去的呢。


“为什么都是剪下面的枝条呢?”


玫瑰通常都是拿野玫瑰做砧木嫁接,有些嫁接的品种不如野玫瑰的生育力旺盛,放置不管就会彻底长成野玫瑰。


“上面和下面是不同品种的玫瑰。上面的叫米丽安娜,开的花是大红色的,像天鹅绒一样,非常好看。下面的就算开花也不好看,所以这些花芽是多余的。”


“它们不会开花?”


“就算开花,花瓣也少,也不好看。”


“真可怜。很难看吗?”


“难看是不难看。可是,花瓣不多,开的也都是白花。”


“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也有啊。”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继续修剪。


“妈妈呀。”


美绪咬着手指吞吞吐吐地说。对于我的“嗯?”没有回应。


“在看什么?”


她有点恍惚地盯着什么地方。


“没什么。”


我有些担心她的样子,问她:“你要不要照顾一株玫瑰让它开花?”


“好呀。”


美绪开心地回答,跑去医院一个个告诉大家说自己在种玫瑰。


晚春玫瑰和早秋玫瑰之间只隔了一个短短的夏天。傍晚时分,秋天最早绽放的花朵染上犹如从内部炙烤出来的鲜艳色彩。和春天的花朵相比,秋天的花生命力更顽强。志信剪下几株,做成切花插在门诊的花瓶里。


因为是下雨天,不用着急浇水。野玫瑰从下面开始落叶,美绪的玫瑰花芽还很紧致。下午来挂水的松本推着吊水架来到玫瑰园,差不多整整两个小时都在翻土、中耕、拔草,直到瓶子空了为止。放学回来的美绪也在水桶里放了儿童用的枝剪和铲子,像小女儿似的跟在后面转。


“松土会有空气进去,树根就可以呼吸了。”


美绪跟松本学了这句话,像鹦鹉一样翻来覆去地说。还没到六点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正奇怪她要去哪儿,只见她一个人热心地跑去照顾自己的花芽了。她提着小小的水桶在野玫瑰和水龙头之间来回跑,大概是因为松本告诉她早晚都要浇水。


美绪用小手努力拔草,拿铲子给玫瑰松土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伤到根系,她一边对玫瑰说话一边翻土的手法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手指甲里全是泥巴的美绪,开心地用一条腿在玫瑰丛里跳来跳去。刚刚露面的朝霞上面传来飞机的声音忽远忽近。美绪说有只快死的猫,我吃惊地去看,但是没找到。不知什么时候飞机的声音也消失了。


诊疗室里,吉田盘腿坐在铁椅子上,一边让志信打针,一边和他开心地聊着。


“来旅游的人把一休旅馆和仓山酒店都订满了,难怪说是五十万年一次的大规模流星雨……其实就是冰块燃尽的样子吧。人这东西啊,就是会对无聊的事情大惊小怪,你说是吧,志信?”


“哪匹马跑第一才是顶重要的?”


“嗯,也是。”


我坐到椅子上。两个人的笑声在背后回荡。


“小大夫,我这伤口,不能打抗生素吗?


吉田的话让我把刚翻开的杂志又合上了。


“现在打的针就是抗生素。”


“以前挺管用的,这次为什么不管用啊?”


“已经换了三种了,每次过段时间都会产生耐药菌。”


“不懂。医学这玩意儿真的在进步吗?”


“求您了,开点安眠药给我。”


一个穿着睡衣的患者走进来。七天前给她开过两个星期的量,特别告诫她不要过量服用。


“求您了,开给我吧。”


“不行。”


“求您了。老院长就给我开的。”


“不行。”



其种地的丈夫脚上穿着满是泥巴的鞋子就进来了,他瞪着我大吼说:“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快给我们开药!”连志信都说“给她开点药又能怎么样”,我哑口无言。


正要关闭门诊,救护车开了进来,担架上是脸色煞白的铃木。说是喝了农药。幸好呕吐过,体内大概没有残留太多的量,至少意识是清醒的。他虽然喊痛,我还是硬给他插了橡胶管,用温水洗胃。黏糊糊的蓝色农药流进脓盆里。


“故意把农药染成不自然的深蓝色,是要让人一看就知道有毒。”


农校毕业的志信炫耀自己的知识渊博。


急救员问恢复呼吸的铃木为什么喝农药,铃木没有说自己来抽腹水被赶回去的事,只是瞪着我问:“给不给抽?”比平时多抽了一点,我拿注射器给他看。忽然我看见美绪在窗外,她把脓盆拿出去了。黄色的腹水和蓝色的农药混杂在一起,从倾斜的脓盆慢慢倒在野玫瑰的根部。


我打开窗训斥她说:“你在干什么?脏东西不能倒那儿。”


“营养。”美绪胆怯地说。


那天晚上,美绪又说她头痛。据说不是一跳一跳的局部疼痛,而是整个脑袋模模糊糊地痛。是额头受伤的后遗症吧,或者是母亲生产时候的疼痛记忆?


“睡着了就不痛了。


虽然这么说,但风不断摇晃玻璃窗,美绪一直翻来覆去,我也是闭着眼睛睡不着。到了半夜,听到美绪低声呼唤妈妈的梦呓,那声音里混着可奈子的声音。可奈子出现严重发绀现象的时候,痛苦地喘息着说的那句“要死了”,又在我的耳边回响。沙沙作响的玻璃声,像是可奈子微微颤抖的手指触在上面。


我从冰箱深处取出试管,它的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深处可以看到冻结的肉片。红色是被冲洗剩下的血球颜色,它在手指的热度下融化,时时刻刻都在自我融解,细胞正以寻求生命般的力量奔向死亡。生物将早已被设置好腐败程序的身体恢复到原状,以继续生存。将来如果美绪愿意的话,也许可以用它生出自己的母亲,这就是现代医学。但是现代医学连癌症都无法治愈。在可奈子冻结的时间开始流逝之前,我不得不急匆匆地把试管放回去。


寒冷的日子连绵不断,火炉一拿出来就再也没收回去。每株玫瑰的叶子都变得无精打采。尽管在离主干稍远的地方施了正一给的复合肥料和牛粪追肥,效果还是不好。强风肆虐的夜晚,怕开始绽放的玫瑰花被风吹落,拿硬纸箱一株株罩住。强风逐渐带来雷鸣,又带来大雨,泥土化作几股泥流淌出来。园子里的电灯也被横风吹得摇晃不已。大概是风声太大,遮住了声音,在听到警报声的同时,敲医院大门的声音响了起来。急救队说有车从山路上翻下来了,患者当中的一个是头上流血不止的肋田。


满身泥水的男子据说是开车的司机,一眼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而手和腿都又黑又肿的肋田呼吸浅而急促,几乎没什么意识,要用力揪皮肤才会勉强呻吟一声。我感觉在这儿处理不了这些状况,姑且先让他躺到诊疗室的床上,从手指甲处刺入点滴针,然后想让救护车直接送去市立医院,但他们说半路的山崖塌了过不去,我不禁愕然。


在骚动中爬起来的美绪站在门诊室的一角。我让她回房间去,她没有搭话。


“请救救他。”旁边的男人哀求说。我的专业是腹外科,无从知晓眼前的胸腔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时间慢慢检查。而且自己现在的身份仅仅是开业医师,和大学医院的勤务医师相比,即使犯下同样的错误,正当性也是不同的。我带着这样的自卑心理看着肋田,他的呼吸断断续续,脉搏逐渐微弱。这不是气胸吗?总之这里只能治气胸,哪怕没有任何可供确诊的依据。


“要死了。”美绪低声说。


我用针刺进胸腔,手上有种贯穿肌肉的感觉。空气没有引出来。还没有引出来。再深就要刺穿肺了。突然,针孔里传来风声,是空气。我慌忙换上注射器去抽肺里漏进胸腔的空气。里面不知道存了多少,抽了好多管依然还有空气。肋田土色的面庞渐渐恢复血色,但还是不能说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终于稳定了。”


这话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旁边的男人放了心,倒在长椅上,脸色煞白,眼睛上翻。我抓住他的手腕,摸到的脉搏很微弱,显然不是脑贫血之类的轻微疾病。解开他宽大的外衣观察,只见腹部异常肿胀,不知道是不是内部在出血。


一边后悔刚才应该给他做个简单检查,一边将点滴开到最大。除了止血没有别的救助手段。盘腿坐在地上撕开他的衣服,只能在无麻醉的情况下动手术刀了。不含氧气的黑血喷涌出来,然而再没有别的事情能做。呼吸变成抽动下颚的动作,最后停止了。


终于赶到医院的志信看了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地说:“真厉害啊。”简直就像被我弄出的尸体一样可怕。但是死并不可怕,尸体才可怕。


头发花白的警官来了。


“死者是开车的,因为是事故,要送去大学医院解剖。”


我点点头。不过仔细想来警官应该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肋田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志信,低低地问了一声:“他呢?”警察和志信都没有回答。


“美绪的妈妈也死了。”


美绪站在房间的一角。


美绪抱怨说早餐的鸡蛋半生不熟,不想吃。炸肉饼也是戳来戳去弄得黏黏糊糊的。我终于忍不住训斥说“那就别吃了”,她默默地用小小的筷子扒拉完了汤,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吃过饭,我看到美绪又要从处置室往院子里拿什么东西。有点担心是不是放了钳子和剪刀的脓盆,我追了出去。她把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放在地上,蹲在自己的花前面。


“藏什么呢?”


美绪捡起那东西要逃。


“给我看看。”


强行掰开她紧握的手,里面是颗牙齿。


“我掉的牙,要埋起来。”


“你自己的?”


美绪用力点头,张开嘴让我看,掉的是小臼齿。


“下回长出来的牙就要用一辈子了。”


我帮她擦掉手上都钻进指甲的泥巴。美绪抓着裤子,用手指向玫瑰,花芽绽放出蓝色的花。我从没见过蓝色的玫瑰。


过了一周,我请正一来看玫瑰。“说是蓝色,其实更近紫色,”正一说,“我那边也种了蓝月亮之类的品种,不过最多也就是淡紫色。原本就没有蓝色色素,杂交也没用。哪怕用流行的转基因技术使其制造出蓝色色素,种出来的还是淡紫色。不过话说回来,除了白色,野玫瑰能有这个颜色还真罕见,也算是畸形吧?”


畸形这个词被正一说了好几次。每次说的时候,我都有种不明所以的不安。


肋田基本上没有和我说起过事故的事,是失去那部分记忆了吗?门诊结束的时候,吉田和矢野来了,据说是从警察那里知道了肋田的经历,得意扬扬地说:“被我们猜中了。”听说在事故中丧生的是与核医学相关的研究所职员,没能救活他让我很愧疚,保险费申请手续也没办完,不过两个人感兴趣的是“核”这个字。镇上十年前曾经有过设立核废弃物储存设施的计划,后来被取消了。镇政府门前的公告牌上写的“无核化宣言和平都市”,似乎就是因为这段往事。矢野当时是反对派的急先锋,旧事重提让他十分兴奋。吉田说:“肋田在这儿长住,比如选上镇长什么的,要招揽企业还不简单?”矢野连声说“是啊,是啊”。


“温泉勘探的时候发现岩石层很厚,电力公司也跟过来了,”志信也加入谈话,“据说核能发电站要在不受地震影响的坚实地方才能建。”


事故发生在勘探地点附近,是预先看场地吧。他们几个兴致勃勃地推理,不过我觉得有点难以相信。我更介意的是肋田房间里的药瓶和气罐。


“你们之前看到的是什么瓶子?气罐是什么样子?”


“嗯,好几个茶色的瓶子,气罐像是放大的银色水壶,大概有这么高……”


吉田把手放到腰部的高度比画。这个高度不像是一般的气罐,更像储存液氮的液氮罐。


傍晚时分开始处理掉落山谷的汽车,我去看了。工作人员把大起重机上的几根钢索钩到汽车身上。虽然状态不太稳定,不过还是轻松晃动了汽车。只是车顶严重变形,很难保持平衡,经历几次失败后,起重机终于把严重破损的车体吊到了山路上。工作人员让我去看看车里还有什么剩下的,我去看了看,仪表盘上面有本旧广告册,里面是在山路上闪亮飞驰的新车照片。在橙色“实现未来”的文字旁边,有一条从“未来”引出的线,用圆珠笔写着“送别过去”。


我离开汽车往回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砰的巨响。回头去看,只见残存的车体开始一点点后退。明明不是陡坡,汽车却越退越快,直直冲下舒缓的弯道,保险杠擦过白桦树,掠过黑漆漆的大树,消失在视野里,像是被山谷吸进去一样。我站在山崖边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看,只见底朝天的汽车车轮正转个不停。


“没辙了。”有人说。


回到医院,大学医院来了电话,说是在男性身上发现轻度的骨髓机能不全,大约是脾脏出血的诱因。主要死因是脾脏破裂,骨髓机能不全在尸体鉴定书上不做任何记载


灯光下,美绪在院子里撑着黄伞,正用指甲弹野玫瑰的花,而别的玫瑰都过了花期,在秋雨中纷纷凋落。野玫瑰淡紫色的花朵格外显眼。


“快谢了吧?”


“怎么了?”


“这么觉得。”


“开得还很好呀。”


美绪随口应了一声,坐到长椅上,低头揪下毛衣上的蓝色、红色、黄色的毛球,吹去风里。毛球没有飞多远就落到地上,被风吹散了。


完全恢复了的肋田被美绪领来看淡紫色的玫瑰。


“肋田,你以前在制药公司做什么?”


肋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再问。


“放射线照射会增加突变的风险,医院的X光片也有关系吧。


像是仔细想过之后才给出的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特意选了“放射线”这个词。我回答说以前有段时期X射线照射标准是乱定的,可能那时候有过泄露。不过肋田的兴趣似乎已经从那里转开了。


“为什么人类总喜欢培育出蓝玫瑰之类的异常的东西呢?事实上,无论是理想还是异常都一样,人类只是对稀有的东西心生敬畏而已。”


你这话说得好像自己不是人类一样,我本想这么说,不过还是没说。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肋田是不是被放射线照过?核裂变也是异常状态的一种吧?园子里的灯关了,玫瑰在夜风中摇曳,毫不关心自己是淡紫色还是蓝色。


早晨我在窗户玻璃上看到了形状复杂的霜痕,树木散发出的水蒸气凝成的冰霜摹写出枝条的形状,呼气后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喊了一声大夫,我抬头去看,本应该在大学医院住院的松本穿着睡衣站在那里。她是坐正一的大篷车来的,睡衣下摆探出的脚踝瘦得不可思议,让人怀疑是不是还能走路。她之前也有轻微咳嗽,现在又加重了,说是肿瘤转移到肺部,压迫了气管


据说她向大学医院的医生诉说自己呼吸困难,但是医生只让她继续化疗,后来在彼此不信任的激化下,双方差点吵起来,于是她就回来了。翻开委托书,只见描述这一连串经过的文字中夹杂着“自作主张”“说了不听”等词句。不知道是医生没有认真听松本的话,还是松本没有认真听医生的话,也可能是两边都没认真听。


松本说自己吸不进空气,腿又痛得厉害。她说的时候一直苦着脸。我觉得X光片拍出的肺部影像并不能解释呼吸困难的主诉,不过也没有确切的根据。松本说不想再做检查了,她在大学医院大概也是个难对付的患者。


总算说服她去市立医院做了个造影CT,肺动脉中显出圆圆的血栓。我告诉松本不是癌症转移,而是血栓造成了呼吸困难。松本大骂大学医院的主治医师,说他不听自己讲述,也不仔细看片,甚至用上了“庸医”这个词。然而即使夸我是名医,其实也不过是反作用而已,松本曾经也选了大学医院。不仅是松本,每个患者都自然地将自己视为特别的存在,而医生不得不将之平等对待。


我小心翼翼地给松本试用血栓溶解剂,同时在担心出血的副作用。不知道是不是见效了,三四天之后松本呼吸急促的症状好了许多,早上查房的时候也显出笨拙的笑容。虽然除上厕所外还不能步行,不过她总会向跟在我身后拉着白大褂下摆的美绪询问外面的样子。她坐在床上,往脸上因为化疗而出现的斑点涂雪花霜。


“那个,松本阿姨,野玫瑰还开着,其他的花都谢了,结了红果子,这么小。


美绪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做了个圆圈。


“果子里面有种子,种下去就会发芽哟。”


“可是正一叔叔说,玫瑰种子不太会发芽。还是要扦插吧?”


“扦插?啊,扦插啊,这个阿姨很拿手。帮你弄?”


“嗯。”


“那你去找一棵你最喜欢的,剪这么长一条过来。”


美绪拉我去园子里找了一条大约50厘米长没有花的枝条,问了好几次:“这条可以吗?”然后才从上面剪了20厘米左右。


松本在床上挺起背,把细枝浸在洗脸盆的水里,小心翼翼地剪成四根,然后在床头柜上的广口花瓶里填上土,把枝条插进去,再把周围的土夯实。


“喏,简单吧,”松本笑着说,“很快玫瑰的孩子就会长出来哟。


听到这话,美绪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


看到松本笑嘻嘻的样子,我一下子脱口而出:“要不要再做个化疗?有种新药效果不错。”我当然不会忘记TS-11的强烈副作用,不过同样也忘不了它的效果。既然乳腺癌用普通抗癌剂都能见效,用这个也许能够根治。


给过去的负责人打电话要一个疗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卑微。电话那边爽朗地回答“当然没问题”,然后又略带讽刺地说:“托您的福,从那之后没有严重副作用的报告。”


办理具体手续的时候,看到一个子公司的名字。那是死于交通事故的男性曾经工作过的研究所。我报出他的名字,对方说“那可真巧”,又说不知道和自家公司有什么关联,没有什么兴趣的模样。


但就在第二天,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真有肿瘤转移到肺部堵塞了气管,松本的病情再度恶化。这种状况无法使用抗癌剂。如果让父亲看到,大概又要说能治的就治,治不了的就治不了了。松本气喘很严重,只能微笑,无法说话。她除了上厕所,基本整天都躺在床上,一边听美绪描述园子里的情况,一边发出咝咝的呼吸声,简直像是美绪在哄她睡觉。纷乱的头发埋住脸庞,她隔着沾染雾气的窗户望着朦胧的山峦,低声呢喃说“好想去啊”。因为严重缺氧,喊醒她也说不成话。她呼吸急促,咳嗽不止,泪水悬在眼角,像是要在床单的波浪中沉溺一般。


松本让美绪打开窗。美绪踮起脚、挺直背,总算拨开了插销,她把玻璃窗推得大开,连自己都差点往前倒。外面传来风穿梭过山林的声音,风越过白色的窗帘融入房间。好香啊,松本低语的刹那,脸庞仿佛恢复了生气,她终于做了一个深呼吸。红色、黄色的枯叶夹杂其中乘风飞入,明明还不是落雪的季节,不知从哪儿已经传来了静谧的雪之气息。受刚开始用的镇痛剂的影响,松本醒来时的呻吟声一直传到门诊处。我慌忙跑去病房,只见松本微微睁开的眼睛里眼珠在转。她随后又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说“还没死”,对我露出笑脸。


好痛好痛,松本的肩膀颤抖着,呻吟不已,她抓住腿指给我看。我给她拍了X光片,只见大腿骨上有条长长的裂纹,癌细胞转移到腿骨了。看漏了肺部血管堵塞的大学医院的医生,和轻视腿部不协调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呢?


给松本治疗的时候志信把美绪赶了出去。但在我出门去门诊接待其他患者时,我迎上了站在门外的美绪的视线。她刚才在看从尿道插入导管的操作。


“怎么了?去那边了。”


看到她还站着没动,我有点生气地催促她“快点”“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


“头痛。”


又像是在找借口。我抱起美绪,她从白大褂的胸前口袋里拔出圆珠笔,咔嗒咔嗒地按。


“下来。”


她跑了,坐到长椅上晃着两条腿盯住野玫瑰看。我来到走廊,告诉正一松本只剩几天了。


“我知道没希望。不过亲耳听到还是很难受啊。”


正一双手紧握,疲惫的眼角渗出预知未来的悲哀。


天亮的时候周围热闹起来。许多小队架了帐篷支起天文望远镜。这么说来,今天是流星雨来的日子,可是天空阴沉沉的满是云。


“大夫,给我做对乳房吧。”


在辛苦的呼吸中,松本这样说,那是查房时候的事。我回答说现在正在使用血栓溶解剂,实施乳房再建手术会很危险。正一也在旁边吃惊地说:“别闹了,都这样了。”但是松本嗓音嘶哑地反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快要死了?”正一噎住了。


云压得低低的,山里升起了雾气。我摊开蓝色的防水布,在床旁做了简单的术野,然后拆开硅胶的包装,那是下午刚从材料商那边快递送来的。充当助手的志信宣布手术开始,局部麻醉后开始动刀。追着刀刃涌出的血液发黑,明显没什么氧气。


如果手术拖太久,出血量太多,将会导致呼吸恶化。不能因为偶尔发出的呻吟声停下动作。仔细和迅速这一对二律背反的要求让我拿刀的手微微发颤,更难保持正确。分开皮下组织,终于腾出一个差不多可以放入手掌的空间。像是藏东西一样塞进硅胶,拿后背的皮肤做补丁缝好。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牢固,不过撑几天应该没问题。我用酒精擦掉乳房上缝缝补补留下的血,让松本自己看。她只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真漂亮”。


从下起瓢泼大雨的时候开始,松本的血压就一路下降。我慌忙使用升压剂也没有效果,她的呼吸异常急促。我赶紧检查垂在床边的塑料包中的尿量,测量体温和脉搏。


在重重的雨声中我问:“难受吗?”


“抱我。”松本用嘶哑的声音这样说。


“抱我。”


她又说了一次。我将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正要揽住她的肩膀,她却用自己的手包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被满是褶皱的热热的手压住,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乳房柔软的触感。那是我做的胸部。从那里传来狂烈的心跳,几乎像要跳坏了似的。


“没事的。”


听到我的安慰,松本浮出平静的微笑。我对她说会用TS-11尽可能把她治好,然而此时此刻,对于快要被死亡不安淹没的人,我却连拥抱一下也做不到。被松本的笑容怜悯的我,向她寻求的不是活下去的勇气,而是面对死亡的勇气才对。


吃晚饭的时候没看到美绪的身影,我找来找去发现她在松本的病房里。美绪张开小小的手臂抱着松本,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肚子上,仰望着她。


我静静地看着美绪将我做不到的事情做得那么自然,雨后夕阳映出的淡影将两个人融在里面。我只能一直看着。


再有一会儿流星雨就开始了。病房里,松本握着正一的手眺望窗外的天空。


雨云散去,剩下薄薄的带状云朵层层叠叠,在皎洁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流星雨的时间近了。第一颗流星刚刚飞过,错过的人便喊着“在哪儿”“在哪儿”,分不清是欢声还是哀叹,也有人怒吼“就在那儿”。第二颗流星划过,这一回响起了拍手声。可是足足看了一个小时,直到十一点才只有稀稀拉拉的流星飞过,与事前预测的“下雨般的流星”大相径庭。身体颤抖不已,不仅因为冷,我离开病房,看到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夜空的肋田,走了过去


“没有流星雨的感觉啊。


“可能白天的时候主要部分已经下过一场了。不管怎么说,下一回要到五十万年后了。”


“那时候还有人类吗?”


“如果时间的流速变快的话,人类的时间大约也就变短了吧,”肋田盯着自己的手,半晌才继续说,“有个死于癌症的朋友,临死前一直都说很痛苦。他给了我一张玛丽莲·梦露的照片。照片上玛丽莲·梦露穿了一件大红裙子,在敞篷汽车前面摆造型。我原本把它装在相框里收藏,但是在黑暗中看的时候总觉得像是遗像,最后还是扔了。后来我就经常看到幽灵,有时候是耳鸣一样的声音,有时候是红白色的火焰,有时候感觉有人抓我的头发和肩膀……也许是错觉。大概是错觉吧。可是我总觉得,只要找到白洞,幽灵可能就不会再出现了。”


肋田沉默了。


“你知道TS-11吧?”我忍不住问。


“那是革命性的新药。不过一旦推广开使用,副作用肯定会成为问题,尽管很罕见。”


肋田的脸有些发红。


“有个IT公司请我做新市场企划的时候,我读了大夫的论文,觉得很有商机。”


“基因就是钱啊。”


“今后会是吧。”


“我不会交出我妻子的组织。因为……否定科学的时候,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像是发自心底的愉悦。”


肋田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科学的副作用只能靠科学消除。”那不是在征求我的同意。如果基因真是自私的,可能人类早晚会自相残杀。


有人放起了烟花,是在嘲讽错失期待的流星雨吗?不合季节的烟花发出咻的声音,划出一道白烟,在黑暗中发出啪嚓的好笑声音炸开。接下来便是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和流星雨毫无关系的夜空。舒适的晚风拂过脸颊,云朵缓缓飘移。


“山那边吹过来的风吹到哪儿会消失呢?”


“不会消失的,”肋田回答,“只会变成另外的风。”


“最早的风是从白洞吹出来的吗,如果有的话?”


“白洞是有的,也许是像白天的流星一样,存在于我们看不懂的虚数的时间轴中。但它肯定存在于某处。因为如果没有白洞,星星迟早全会爆炸,宇宙就只能在无限的黑暗中无尽伸展了。”


“你接下来做什么?”


肋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心中恐怕有和我同样的不安。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想起从前忘交作业的事,可是连出题的老师都记不得了,连该把作业交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但愿肋田说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间真的存在吧。仰望夜空,我发自内心地祈祷。哪怕自己不知道,只要太阳还在进行核裂变,基因突变还在进化中发生,也就满足了。


天空中传来砰的声音,可以看见银色的飞机机身。云朵遮住月亮和飞机的一刹那,无数的星星浮现出来,仿佛是从肋田的白洞中出现的一样。


山上的天气瞬息万变。一共只看到二十多颗流星,雨云再度飘来,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喧闹声告一段落,松本的意识迅速消失,正一守在她身边。


我来到玫瑰园。夜晚冷冷的空气缠在散发水蒸气的肌肤上,北国之秋徐缓地推移。我再一次环视周围,除蓝色的畸形玫瑰外,玫瑰的一年已经结束了。忽然间我感到黑暗中有什么在动,长椅下有个黑色的东西,是个有如陈列品那么大的蛤蟆,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诱出来的。它身子一动不动,疙疙瘩瘩的皮肤上睁着两只深深的眼睛,正在看着我。随后它重重跳了两三下,咔嗒咔嗒地钻进野玫瑰下面消失了。


病房里传来志信的呼唤声。我跑过去,松本已经停止了呼吸。消瘦的脸颊上,绿色面罩里正在咝咝地漏出氧气。正一在床旁握着她浮出老人斑的手,摩挲着她软绵绵的苍白脚掌。掀开被子,我将听诊器贴在渗出冷汗的胸口上,翻开已合上的眼睑,检查扩大的瞳孔,用小手电筒照进去看反射,没有反应。心电图是一条直线。看看手表,我简单地向正一告知死亡时刻。挂钟和我的手表差了三分钟,然而哪个都已经不是松本的时间了。


窗外,由地平线开始发白的清晨亮光让月亮显得稀薄,再有一会儿就会融化在朝霞中。不知是不是听了肋田那番话的缘故,在与薄暮难以区别的暧昧光线中,我仿佛感觉到自孩提时代开始死在这里的无数人,连同那个死于交通事故的男子,都围在松本的身体周围,静静凝视着她。走廊也好、窗外的庭院也好,都有无数的死者围着自己。但那并非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们只是淡淡地、极其普通地存在着。


我把几个小时前将我引到胸口上的那只手放回胸口摆好,她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正一从合上的衣襟伸进手去,无数次摩挲造出来的乳房。每一次呼吸之间,无能为力的艰辛像是危险的渣滓一点点在身体中堆积。站在窗前的时候,走散的一颗流星从天空最高的地方划过。我从未见过那么明亮的流星,残影久久不散。和五十万年相比,人生只是短短的一瞬吧。啊,不,说反了。没有自己的五十万年,才只是短短的一瞬啊!


尸体处理结束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我赶在门诊患者到来之前喊美绪起床,让她最后见一次再不会睁开眼睛的松本。窗户外面照进来的柔和而渐强的日光落在松本的脚上,血液停止流动的苍白的手上黏着黑色的血渍。


“刚才园子里有猫。”美绪说。不过我知道她在说谎。志信说:“喜欢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呀。”她只是默默听着。


志信将脸上覆的白布取下。


“告个别吧。”


美绪小声呼唤“松本阿姨”。我以为她要去触摸那满是皱纹的僵硬脸颊,她却猛然推开房门飞奔出去。志信重新给松本的脸覆上白布,将她垂下来的手放回胸口之间的时候,美绪以龙卷风的势头跑了回来。她右手拿着一簇蓝色的玫瑰花,将那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松本的枕边。


“把松本阿姨放进箱子的时候,也把花放进去哟,一定、必须要放哦。”


她抬头盯着志信。那窥探神色的天真表情中,透出小聪明。


“松本阿姨会很开心带走它的,肯定。”


志信蹲下来抚摸美绪黑油油的刘海。打开的窗户外吹来干爽的风,鸟儿高声鸣叫,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耳鸣似的,忽然间消失了。


“死了的话,人会变成什么呢?”美绪说。却不是向在场的谁问。


“变成星星哦。”志信回答。


“那,大家都死的时候,天就会变亮了?


“是啊……大概就没有夜晚了。”


志信静静地说。隔壁房间传来金子磨牙般的咯吱声,像是要嚼碎什么东西似的。最近经常听到这个声音。


暖到近乎异常的日子在继续,不久,医院旁边的山樱开始疯狂绽放。伤口依旧在流脓的吉田说山上看到很多猫的年份常常会有异常气候,即便如此也不记得樱花曾在这个季节开放过。原本还只开了三分之一,一个晚上过去就全盛开了。出乎意料的樱花让镇上的人交口称赞,不过也有人担心来年春天是不是还能看到樱花。


查房之后,隔着窗户眺望樱花的时候,我听到从东京来的金子的妹妹


用责难的语气对那个儿媳说:“怎么让她在这种地方住院?”


“因为去哪儿都治不好。”


很少见的生硬语气。金子的妹妹丢下一句“真是冷酷”,就回去了。追着她从病房出来的儿媳看到我,尴尬地嘟囔说:“照顾病人久了,就和医生的看法接近了。”


“大夫,能问您个问题吗?”


“嗯,请问。”


“以前像癌症之类的疾病不会告诉本人,现在为什么变了呢?”


病人有知晓的权利,我本想这么回答,但还是放弃了。什么都没有变。


松本病房里不断浇水的扦插枝最终没有长出根来,就那么枯了。据正一说现在季节不对,松本那是老糊涂了。我把枯枝拿在手上,来到园子里,将四根枯枝一根根排在蓝色的花前,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揉开,一边将干燥枯枝变成的粉末撒在土上。枯枝的黑色棘刺戳到了中指,渗出血来。我用小镊子捏住皮肤外面的一头往外一拔,幸好没有断在里面,顺利拔了出来。可还是有东西在里面一扎一扎的感觉。


蹲下来检查枝条弹力的时候,中指还是刺刺的,可是怎么检查都没看到棘刺,也就对异样感无能为力。云朵缝隙间洒下炫目的日光,在斑驳中摇曳的树叶上还有夏日的余痕。季节在缓缓逆流,花瓣轻轻一触便轻飘飘地坠落。早已预定要在一定时间内死亡的根部细胞死了,血液中的白细胞也同样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死亡。在活的生命中发生死亡的矛盾该如何解释才好呢?不,是没有解释的必要吗?植物之所以活着,就算是为了在短短的时期内开花结果生产种子,也只是为了延续自身,没有别的目的吧。


不知何时,美绪背着双肩包站在了我身后。


“做成干花吗?”


对于我的问题,美绪用力摇头。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


我明白这是在模仿我一贯的语调。我把花固定到她的发饰上,与顺滑的黑发相映成趣。美绪露出笑脸,说了声“我去照镜子”,跑去家里,没过一会儿又跑回来,从小小的口袋里拽出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松本阿姨给的。”


袋口用订书针封住,里面放了三粒黑色的种子。一粒剥了皮。


“这是什么种子?”


“不知道。松本阿姨说春天的时候会开花的。”


我不知道现在种下去是不是合适,不过反正还有樱花在这个季节开的。我把枯萎的玫瑰拔出来,弄出一小片空地,做了个小小的围栏,用手指戳出小小的种穴,一个种穴放进一粒,把土盖在上面。美绪跑去用手从水龙头接水来浇,水大多从指缝里漏掉了。


“起雾了哟。”


美绪大声说,向山里乘风而来的雾气跑去。海上吹来暴风雨的气息,薄薄的雾气转眼间笼罩了整个庭院。欢闹的美绪额头上隐约浮现出红色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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