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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丁丁

1,

董小瑾接到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电话是阮杰妈打过来的,因为当时阮杰的父亲受不了打击拉去抢救去了,他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阮杰在工作时发生意外,盆骨破裂,肠子流出来了需要缝补,命已经保住,主要是……他的,那个,只剩下一丁点,相当于,没有。

当时距离他们商定的结婚日只剩下不到5个月。董小瑾在外地,正在办调动手续,他们的婚房也已经装修好,只等敞敞气就可以入住。一切都将是崭新的开始,是人生的另一个甜蜜起点,怎么会,这样?

董小瑾战战兢兢地回到老家,一路上她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不是真的。进医院时她还看到一个穿病号服的男孩拽着个氢气球在路边等盒饭,那孩子满脸兴奋叽叽喳喳,她还觉得有一线希望,因为人间美好,阳光明媚。可是一进病区她就知道完了。每一个病房里,都有缺胳膊少腿的人。她亲眼看到一个少了一条腿的男人把那条空裤腿挽成一个结,努力用拐杖走路。这里的残疾如此集中,仿佛把她带到另一个世界,一个令她不得不相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世界。

接着眼睛哭肿的阮杰妈迎过来,说阮杰还在ICU,还得经历好几场手术,这个孩子命太苦……

董小瑾僵直地站着,没哭,也没动。天爷啊,只要她掉一滴眼泪就证明承认了这个事,这让一个26岁的、对婚姻充满憧憬的女孩,怎么承认?

阮杰妈说:“你给你父母说了吗?”

“还没有。”

“你给他们说说。”阮杰妈抽泣着:“说说吧,照实说。他们要是有什么想法,我们也不怪。你是个好闺女……真的,都已经到这样了,只要他在我闭眼前,还能活着,我都谢天谢地了,别的也没做什么指望……”

“我……”董小瑾觉得这个电话不能现在打,得等见到阮杰再说。可他妈的意思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他,等着他的还有一场又一场的手术。老人倒是可以带她去见见阮杰的主治医生。

董小瑾就迈着僵尸一样的步伐去了医生办公室。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面有十几张办公桌,还有高声大气的患者家属,和熙来攘往的菜市场差不多。护士面无表情,恨不得踩着风火轮来来去去。每个人都忙得要命。主治医生不在,她等了一会儿,来去的人会不小心撞到她的身体,在这里似乎一切都是不需要讲究的。

十几分钟后一个戴着很厚眼镜的中年医生过来,阮杰妈赶紧迎上去问:“能不能再给她讲讲情况?她是59号床的家属,是他的未婚妻。”

医生急着打一个出院报告,可能没准备讲的,但是听到“未婚妻”三个字,突然温和下来:“他的盆骨修复刚做完,目前生命体征还很正常,这个不用担心,可是……他的阴茎不具备接回去的条件,组织已经被破坏完了,简单来说已经成了肉泥,你们明白吗?”

阮妈接:“明白明白。”

医生看了一眼董小瑾,说:“后期还需要好几个科室的专家来会诊,可以选择移植,也可以选再造。再造就是取他自己身上的皮瓣,取肋骨上的软骨,给他再造一个;移植是等供体,来自脑死亡患者的捐赠。”

“不影响夫妻生活吧?”阮妈问。

“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没法保证,毕竟它得有感觉功能,包括触觉和性欲感觉,国内到目前这种手术一共也没有几例。但是这个手术做不做都不影响生育,毕竟现在试管婴儿的技术很发达嘛。”

阮妈递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那意思里有五分之一是一种自证,你看医生说了想要孩子是没问题的。

董小瑾本能地跳开了她的注视。

2,

阮杰要从重监室出来的那天早上,董小瑾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她说阮杰在单位出了事故,肠子补了几厘米,别的没有什么大碍。

她没有说那方面的事,她说不出口。

而且又让老人怎么回答呢?如果她妈说那事很重要,难免让人觉得她妈老不正经;如果她爸说那事很重要,难免让她觉得父亲是个老色鬼。虽然社会上、网络上,都在说那事很重要,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你还是不能说它很重要,否则就会被那些认为“那事不重要,钱最重要”的人鄙视死。

事实上在董小瑾心目中,那事相当重要。每一次那事之后,他们的感情都有递进。她会觉得他属于她,她属于他。特别是当他们能够共同欢愉的时刻,那种美妙无法形容,她的声音类似于啼哭,她觉得他们把一切都交给对方了,她以后要对他更好、再好,才对得起他们在这人世间的合二为一。

阮杰也是个实诚人,谈恋爱初期就把房卡交给她,然后把工资卡交给她。他没有一点花花肠子,他爱她就是一心一心意地爱她,唯恐自己爱得不够。他不懂得精心设计什么场景什么礼物,因为他手里能掌控的钱实在不多,顶多唱K的时候他会当众唱点她喜欢的歌,还得借着酒兴。同居的日子里他尽量做到最好——洗草莓时把蒂摘掉,把白色的屁股都切掉;洗葡萄时用盐水泡一泡,剪每一颗葡萄都留一点点根,因为他听说直接拽下来会把农药带进去。他在小区门口的一家高档水果店办了卡,每一次买水果都是因为她回来。如果没有她,他什么都可以将就,可他愿意为她变成一个精致的人。

这么完美的感情常常令董小瑾觉得不真实,好像应该发生点什么猝不及防的事情,才配得到它。

没想到这个意外这么大。

阮杰被推出来时是上午十点,他脸色瓦白,呼吸里卷起一股海藻和盐的气味。

“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他说。

董小瑾正要生气,阮杰又说:“那天和我一起推进抢救室的三个人,另两个都不在了。”

他说得那么柔和,甚至是柔美,可见他心里的封印是在意识到死亡的那一刻解开的。他贪婪地看着她:“你好呀,董小瑾。”

董小瑾气坏了。她听说过打过麻药的人会有几个小时不正常,没想到阮杰都做完手术好几天还在把自己当诗人。

“好什么好,你知道你什么没了吗?”

“腿没了?手没了?”阮杰赶紧检查手脚,然后放心了:“我就说嘛,昨天还在的嘛。”

“还有呢?”

阮杰转动了一下脖子:“头也在呀。”

“别的呢?”

阮杰开始发懵。

“你当时不痛吗?”

“不痛,当时就晕过去了,手术做完才知道痛。”

“哪儿最痛?”

“全身都痛。”

“我问最痛的地方。”

“……肚子。”

“你没发现自己少了点什么吗?”

“什么?”

“你那个没有了!男人的东西!”

阮杰吓一跳,赶紧检查,可是整个腹部和大腿的上半部都被纱布包着,他也摸不出所以然来,他瞪大眼睛问:“真的?”

“我干嘛骗你?”董小瑾心碎又无奈:“等纱布拆了再说吧,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

3,

董小瑾跟阮杰说了那两个手术方案,一是移植个死人的,二是用自己的体肤再造一个。但两种方案都不保险,都无法保证获得自身的满足。这种手术太难了,要吻合神经,要有快感,才能有小蝌蚪给出来。这简直是世界尖端科技。前一种,等供体不知道要等多久,2018年全世界才有第一个成功移植的案例;第二种,刚和不刚的样子区别不大,而且还要在自己身上取骨取肉的。

“我怎么能要别人的?!”

董小瑾无语:“你还以为很多人愿意给你?”

“你能接受别人的吗?”

董小瑾想了想:“不愿意。”

确实,如果万一移植个黑的或者白的,这简直没法想象。那么他和他就分离了,它成了满足她的一个道具,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可能会成为维持他们能过下去的东西,可是两个人都会恶心它、排斥它。按道理说他们应该为爱感动,可是感动得起来吗,那种事情能经得起一秒的分神吗?好吧就算它是黄的,他们也都知道它是属于死人的东西,这是一种巨大的不尊重。那个年轻人可能死于一场血淋淋的意外,想到她就觉得鸡皮疙瘩满身。

“要是能做自体再造就做再造,要是不能做,就算了。”阮杰说:“其实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是可以躲开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躲开,我竟然愣在那儿了,现在想想,就是我的命。小瑾,你要是工作忙,就别在这儿照看我了吧,我不怪你。”

董小瑾知道他的意思,她气得直喘:“好歹把命捡回来了,什么能有你重要,我从来没想过要走。”

阮杰拼命地眨眼睛以便把眼泪消化进去。最后他说:“实在不行,咱们做姐妹,做兄弟,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去参加你的婚礼,等你生小孩的时候,我给你封大红包,在朋友圈里看你晒幸福,也挺好的。”

董小瑾说:“我不缺兄弟姐妹。”

他们说着说着,董小瑾突然看到他妈过来了。由于脸上干枯多皱,她的眼泪无章扩散,形成千沟万壑的浊光。董小瑾立刻坐直身子,她觉得刚才的对话有些下流,虽然是她们都关心的话题,却上不了大雅之堂。她感到惭愧,等她妈走近时,她站起身要避开。没想到老人把她摁住:“小瑾……”

“我说了你是好闺女。”

阮杰说:“你别抬她。”

他的意思是不要搞道德绑架,但是老人未必听得懂这个词,所以他把抬字说得又粗又急,老太太一听就懂了:

“你还没出重症监护室我就跟她说了要跟家里商量商量。”

阮杰把眼睛看向她。

董小瑾:“我跟家人说了。”

阮杰的眼睛又潮又亮,等着她往下说。

“我父母不管我这些事的。”她故作轻松。

阮杰的脸红了一下,他妈走了以后,他发狠道:“用什么办法我也给治好,别说用别人的,哪怕用狗的用猪的都行。”

董小瑾忽然生气:“你想让别人骂我的时候有词儿是吧?”

“我没有那意思。”

“那就不要胡说八道。”她脸色微酡。

4,

跟医生商量之后,阮杰决定选择自体再造。目前的普遍方案是用前臂游离皮瓣再造,据说工程庞杂,要造尿道、造形状、造感觉,软骨的支撑从他肋骨上取。反正怎么做都不如原装的好,易发炎、有瘢痕,还无法膨胀自如。但阮杰豁出去要做,董小瑾也不知道该不该劝阻。劝吧,怕他以后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太监生不如死,不劝吧,又觉得这大小是个手术,很伤身体。她想那事也许可以缓缓再看重不重要,又说不出口,只好由他去了。

阮杰的手术做了一上午,据说国内尖端的医生都来了。她在手术室外垂着头,害怕任何人看到她。她怕医生知道他是为她而这样的,好像她多么需要那事似的,需要得都不把她男人的健康放第一位。阮杰被推出来的时候她也没有第一个冲上去,她踢踢踏踏跟在后面,臊得厉害。

又住了一个月院,阮杰回家休养。他坚持自己换药,不让她看,就像一个特别矜持的女人绝不允许男人看到自己生孩子一样固执。董小瑾也不敢看,怕心慌。

有天阮杰自己在那儿观察,董小瑾忍不住好奇瞄了一眼。哇塞,跟以前真的不一样,变得很嫩,很明亮,很巨型。像一个普通人千刀万剐成网红,雕琢的痕迹严重,却又不得不佩服医生努了很大的力。董小瑾忽然心疼:“难受吗?”

“……还好。”

“感觉呢?”

“你摸摸。”

董小瑾像义士一样轻轻把手放上去,她一动不动,浑身僵硬,这个全新的、从天而降的东西,使她既陌生又感动。她有一种看着老人逝去、新生儿茁壮成长的沧海桑田感。她没觉得那不是他的,只觉得他长出了新枝,为了这新枝,他开膛破肚,剜肉取骨。

阮杰把脸埋在她颈窝,也不敢动。她试图从他的反应里感受点什么出来,但更多的感受是小心翼翼,两个人仿佛在试探着第一次约会。

董小瑾深吸一口气:“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

“现在。今天。”

她笑了,承接住他的吻。他们的枝丫伸向对方,然后缠绕。新买的床还没有太适应,叽叽钮钮响起来,董小瑾顾不得那些了,她爱这个男人,痛这个男人,痛他胸侧和腹部的伤口,爱他不言不语给她的一切。

当他们都静下来,他抚着她的头发,她眼神湿涔涔看着他。

“有什么……”

“不一样吗……”

他们每人问了半句。

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他们同时嗤嗤笑,最不一样的感受是,感情既庞大又无形,多少汹涌都化在这绵软的海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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